在走进展厅的一刹那,一种乡愁般的感觉从四面的墙壁上向我袭来。我谈笑的脸庞在悄然间静止了,呼吸扑过去,空气中有一种飘然的迎合,丝丝的呜咽声,从周围的声浪和灯光中暗暗地渗出来,我的脚步被凝住了。在这所叫“阳光画廊”的屋子里,此时正在展出的,是一位来自新疆和田的画家刘拥的油画作品。画展叫“大漠风情”,一个仅可指向不能概括的名字,依然从冥冥中把我吸引了来,来圆一场久远悠长的沙漠梦寐。
在我面前的,不是三毛和荷西大风哀愁的撒哈拉,它有一个更亲近我的血缘的名字,叫“塔克拉玛干”。在中学的地图册上,我的手指曾一次次丈量过它中国之最的广阔,丈量过我与它关山万重的阻隔,而今,它就在我的面前,在可以拥抱的咫尺之间,那些梦幻中苍黄的光芒,让我的眼睛感到了灼痛。
那是两千多年前的沙漠古堡,生命已风干成木乃伊的城池,被无数层时光和风沙剥蚀过的遗迹,依然沉默不发一言地坚守着人们无法破译的承诺。它的周围,有着河岸曾经倒退的痕迹,在关于河与沙漠的想象里,我被裹挟进沧海桑田的造化惊心,生命渺小微末的深切无力。
那是被流行歌曲错解过的楼兰梦幻,只有极度静寂的夜晚才可降临。是层层漂浮的蓝色光影,从美丽繁艳的屋顶群上掠过,一位站在时光深深处的新娘,青春凝结地绽放。我听到了梦里纯洁的赞美诗和呓语般天真的笙歌,仿佛千年的爱人呼应,重现在此时轮回一样神秘和疼痛的心里。
那是九百年寿命生死不绝的胡杨,让无情的沙漠硬生生长出了灵魂。九百年之外终于死去和倒下的,残骸如石,坚硬的姿势里写满了沧桑岁月遗留的悲歌。今天仍然活着生长的,夏天苍绿,秋日金黄,隐忍挣扎地指示着季节,指示着水,指示着死去活来的一代又一代苍凉的生命。
那是隔绝在文明和喧嚣之外的一些族群,与胡杨红柳相依生存的牛羊人家。自古以来的静静的木板房和柳条篱笆永远蒙着尘沙,库土斯的水已经喝了一辈子,还是那么咸涩。他们和外面的世界,遥远到用足步可量一个月,手臂伸出去触到的只是风,而在粗砺苍黑的手掌里,却握住了一把又一把像馕一样坚硬的年岁,咽到肚里,一再沉默。
而我,这千年和千里之外的女子,用时空的概念不可亲近亦没有渊源的梦中过客,为什么此时会立在这里,心神萦绕,渴望一回被风沙拥抱化解的绵长乡愁,一场无字的歌中呜咽,将自己深深埋没?
在那亚洲最广阔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地里,在那用几千几万年衡量的倒退入梦的时光里,我是不是曾经来过?我思念着那些寂寞的一线相牵的驼铃,那些驼铃中迤俪漫长的身影,那些精绝国弥勒国和尼雅古道的记忆,那些红柳丛中沙漠之春的梦境……如果,这些画中的灵魂可以告诉我,我就这样凝视着一个答案,生生死死的沉浮,都已成为呼唤和意念,在呼啸中到来和退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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